第九回 邬合苦联势利友 宦萼契结酒肉盟
话说邬合到贾进士门首,只见门楼下正中挂着一个门灯,上面.贾衙‘两个大字。傍边放着条大凳,坐着四个家人,是贾进士得用的管家,名唤贾势、贾利、贾富、贾贵。邬合平素都认得,走上前,带着笑拱手道:.久违久违。‘那四人见了,也起身拱手让他同在凳上坐下,问道:.邬相公许久不来。今日到此,还是来求我家老爷的诗文,还是要求那衙门说事的名帖?‘邬合道:.都不是。有句要紧话要见老爷面讲,相烦传报。‘那贾势叫管门的贾阍道:.你去禀声,说邬相公要见老爷。‘邬合接口道:.相烦大哥,改日买茶酬劳。‘那贾阍去了多一会,出来说道:.老爷在厅上,请邬相公进去。‘那邬合别了四个大管家,随着贾阍走到厅院中,远远望见贾文物在厅中间一张椅子上坐着。邬合忙跑上前,深深一揖,道:.惊动老爷大驾,有罪有罪。‘贾文物慢条斯理的走下来,把腰略弯了弯,还了半个揖。让他客位坐下,自己把座儿斜佥了相陪。把脸仰着道:.久别邬兄,今日何见顾之早也?毋得而有事诸?‘ 邬合打了一恭,道:.无事不敢造次进谒。今者一来请老爷台安,二来因昨日在宦大老爷处,承他过爱留饮。因提起大名来,宦大老爷甚是渴慕,有个要奉屈结社之意。又不好骤然奉拜,故命晚生先来介绍,不知老爷尊意如何?‘ 贾文物道:.常闻之矣:宦公子富有而骄,贫与贱,彼之所恶也,不有其势利之不取也。不意竟与兄相识,可见人言之误,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者同然耳。由是观之,宦公子可谓富而好礼者也。又是见邬兄相识满天下,知心有一人矣。但所云结社之事,我学生得甲中人,若与公子交,如衣朝衣朝冠坐于涂炭,决乎其不可行者。结社也,兄可善为我辞焉。如有复我者,予小子必避于箕山之阴矣。‘邬合道:.老爷尊见固是。但宦老爷一番殷殷美意,老爷不允,未免太觉契然。且还有一说,老爷若与宦公交结,通家往来一深厚了,也颇有益处。他太老先生也是有名人焉,异日老爷到部荣选,或可稍得其助,老爷请上裁。‘贾文物听了,抚掌揶揄道:.有心哉,斯言乎。斯人也而有斯言,可谓善谈也矣,我不亦乐乎?夫如是,我明早即趋造于府,决不瞰其亡也而往拜之。‘ 邬合见他依允,满心欢喜,即起身作别。贾文物拉住,道:.我有酒食请先生馔。‘邬合道:.晚生怎敢叨扰?‘ 贾文物道:.圣人云:君子食无求饱,未云不食也。兄以我之食为不义之粟而弗食乎?‘邬合道:.晚生怎么敢?特不当耳。‘贾文物道:.我之粟虽非以械器易之者,乃小价辈播种而耕之,又得肥硗雨露之养,然后得仓廪实,皆劳力所致也,何伤乎?且坐小其吃也已。‘ 须臾,众家人抬过桌子来,将肴馔堆了满案,甚是丰盛。邬合道:.老爷为何如此盛设?使晚生何以克当?‘ 贾文物道:.食前方丈,我得志必为也。食不厌精,脍不厌细,我非乡人也,岂可不效圣人之语乎?饭蔬食饮水,此陋巷中之所为耳。噫!斗筲之人何足算也,此岂我素富贵行乎富贵之人所为者耶?‘ 正食间,他回顾家人道:.不撒姜,食小菜何不以姜为之,不得其酱不食,肉何不以酱熩之?‘向邬合道:.此鹅非陈戴所畜之鶃,兄何为不食?此肉非阳货所馈之豚,兄又何为不食?兄以此物出三日则不食之乎?未也。我学生虽远疱厨,若谓小价有校人烹之妄,彼乌敢当欺我之名哉?然而无有乎尔。‘邬合道:.老爷也请用些,晚生方好动箸。‘贾文物道:.何谓也哉。可以吃则吃,可以止则止,亦各从其志也已。鱼我所欲也,故舍肉而取鱼者也,兄但正席而先尝之。‘邬合听了大嚼大吃,多时食毕。又叫取了酒来。让邬合道:.惟酒无量,不及乱耳。沽酒则不食,此非沽来者,请饮之。‘各饮了数杯,邬合告止。众人撤了下去,他起身谢别。临出门,说道:.明日专候老爷大驾,幸勿爽约,恐宦公加罪晚生。‘贾文物正色道:.是何言也?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?民无信不立,前言定之耳。‘邬合忙揖道:.晚生得罪。‘又作揖而别。有几句赞这贾文物写照道: 形容虽秀,骨格庸愚。满口诗书,掩不尽白木行踪;万千做作,装不出斯文腔调。一身中摇摇摆摆,全无坦坦之容;满腹内腐腐酸酸,大有花花之态。 邬合别了出来,一路奔到童自大门首。只见两扇黑漆油的大篱笆门关着,贴着一张吏部候选州左堂的红封皮。傍边贴着两张街道坊官禁止污秽的告条,上写道: 本厅司示谕:一应闲杂人等,勿得在此污秽。如违拿究。 朱笔大圈。看了一回,竟不见一个看门的出入,只得推开门走了进去。到大厅上,见有许多人皆在厅内两边靠墙大凳上坐着。邬合近前拱拱手,也随众坐下。看他蓝粉贴金的屏风上贴着一张红纸,捷报候选州左堂的报帖。中间悬着一轴红绫金字的大画,是伙计们贺他援纳的贺轴,后面许多名字。正中间放着一张大公座,摆着笔砚,拴着大红潞绸桌围。桌子上放着一架大天平,一个大算盘,傍边放着一张方桌,堆着许多账簿包裹。屏门两边放着两架大插屏,朱红漆描金螭虎架子,一面画的是虎牢关三英战吕布,一边画的九里山十面埋伏,正中放一张椐木金漆大几,几上放着一个红绿花大磁瓶,黑退光漆座子。内中插着一枝裁帛做的大牡丹花,还有几根孔雀尾。厅东南角上放着一面大镇堂鼓,两边一顶屯绢围子五岳朝天锡顶的大轿,一把大雨伞,两对大幔灯。一边是.候选州左堂‘五字,一边是.童衙‘两个大字。中梁悬着一个大匾,红地金字,题著.世富堂‘。两边柱子上贴着朱砂笺的对子,一边是: 但愿银钱涌来,如长江大海,万载无休。那边是:惟求米粮堆积,似峻岭高山,千年永在。 坐了有两三顿饭时,只见走出一个家人来说道:.等了这半日老爷才醒了,叫你列位们且等着。‘众人应了一声,邬合认得他叫童禄,忙向他拱手,道:.相烦禀一声,我在此候老爷有话说。‘童禄去了一会出来,道:.老爷知道了。邬相公请坐,就来。‘邬合只得又等,心都等焦了。将过午时,只见那童自大糟包着一个脸还醉醺醺的,两只眼半睁不睁,趿着厚底红鞋,扶着个苏州清秀小厮叫做美郎,慢慢的踱将出来。看那童自大时: 身上一般华服,而呆气冲人;面上的是财翁,却痴肥可笑。权装官体,上戴一顶软翅唐巾;假学斯文,脚下趿两只三镶朱履。 邬合见了他,忙上前作了揖,道:.老爷好受用,此时还在梦乡。‘童自大道:.连日这些借银子的人请我吃戏酒,每日熬夜,又吃得大醉。昨日偏又多了几杯,今日这时候还爬不动。若不是他伙计们来算账交利钱,我正好要睡呢。‘让了邬合坐下。因问众人道:.你们都来齐了么?‘众人都站齐作了揖,答道:.都久已到齐,伺候老爷算账。‘他听了,向邬合道:.你且请坐着,有话等我算完了账再说。‘就到公座上高坐。叫众人一个个将账簿算起。算完,然后抬过天平来,将银子兑毕了,众人方才辞去,足足弄了半日。又将账目叫美郎记清了,收入书房柜子里去。又亲自送进银子交与铁氏。过了好一会,时已下午,他方出来坐下。才向邬合道:.久不会你,你竟胖了好些。想是在那个大老这民跟前弄得了几个钱了。‘ 邬合道:.向来只在宦大老爷那边,承他照拂,并未曾到别处去。‘童自大道:.我每常听得人说他家银子多得很呢。你既常在他家走动,看他比我何如?‘ 邬合道:.他家虽富到极处,大约也与府上不相上下。‘童自大叹了一口气,道:.我只说京城里算我是个顶瓜瓜的财主了,谁知又有他家。我从今后,拼着几年不吃饭,定要把银子积得比他家多些,做了第一个财主,方才遂我心愿。‘说话间,那童禄走来说道:.请老爷用饭。‘童自大道:.有客在这里,且慢些。‘那童禄出去。邬合道:.晚生昨日在宦大老爷处,他说要结交几个朋友,俱要出色的人物。晚生因提起大名来,老爷甚是欢喜,故命晚生来奉问老爷可有此雅兴么?‘ 童自大把嘴一努,道:.唔,他们一个做公子的,老子做着官,银钱来得容易。我虽然是个财主老爷,都是牙上刮下来的,心血上挣下来的。怎肯拼他?‘邬合道:.虽如此说,宦公子在今日也是叫第一家有势利的呢,老爷与他做朋友也不得错。就是费了几个钱,等相交厚了,寻件把人情烦他那衙门说说,怕那个官府敢不依他,那时连本利都有了。‘ 正说时,只见先那童禄又出来,在耳朵底下道:.里面奶奶骂呢,说放着饭不吃,少刻冷了又要费钱炒。‘童自大道:.你对奶奶说,有人在这里说话,不然我先就进去吃了。就冷了也不妨,天气正暖,叫留些热茶,我停会泡了吃罢。‘童禄去了。他因对邬合道:.我去年做了一件倒运的事,到如今还悔恨。但提起来,我浑身的肉都噶达达乱颤,牙根咬得格支支的响。‘邬合道:.是甚么大事,老爷就气到这等样的田地?‘ 童自大道:.我也因一时这两只牢耳朵软,听了人的话,说纳甚么他娘大bi的监生。戴顶纱帽,威势好看。老来画影,穿着大红圆领又官冕。‘他说到这里,叹了口气,把牙咬了一咬,道:.哏,悔不听奶奶的话。‘ 说了这一句,靠在椅背上,道:.哎哟,我肚子都气胀了。‘邬合道:.奶奶说甚么来?‘他又叹了一声,道:.我奶奶倒说得好。他说我,你癞虾跳在三弦上,好个绷绷绷儿。你不要钻在阴沟洞里想天鹅肉吃了,劝你多吃几个荸荠,把妄想心打掉罢。就没有镜子,你自己撒脬尿照照,你那个贼样,你也想做官?不如安分守己的好。我虽然不敢做声,我还暗恨他贬别得我这样刻薄,连半个纸钱也不值。我竟趁着高兴,又是赌那口气,就去做了。以为做了监生回来,便是朝廷家的大官了,就可以发财。要我收了许多家人,做了一顶大轿。‘指着那轿子,道:.这不是么?我的牢骨尸又沈,因轿大了,出门定要三四个轿夫才肯抬出城,略远些定要六个人轮班才肯去,多费了多少瞎钱。你不见我如今出门只是走么?除非人家有轿马的封儿,我才坐了轿去。那时趁着一时倒运的兴,请官府,拜当道,白花了几百两。‘把舌头一伸,道:.你当少么?白晃晃的好几大包呢。谁知一毫利益也没有。虽弄了张国子监的敕书,供在家堂上,又吃不得,又穿不得。揩屁股又有字,糊窗户又花里胡哨的。我听得人说,那东西看了消灾。你长了这样大,可曾看见过?我取出来你看看。‘邬合忍住笑,说道:.不消罢。那是老爷镇家之宝,恐污损了了不得。‘ 童自大连连点头,道:.也是,也是。‘又道:.人因我是监生,又有几个钱,都假意奉承我。虽然是当面叫声老爷,背地还是老童、童臭的叫。虽究竟往人家去吊纸,我也体体面面的,还只打两下鼓,吃戏酒戏子还不来参场。只不过晚上去那里赴席回来,打个候选州左堂的体面灯笼。初一十五家堂烧香,穿穿鹭鸶补服。清明十四朝上坟去,戴顶纱帽吓吓乡下人。上秋到庄子上收租,抬顶大四轿,门上贴个大红封皮,除此以外再没有燥皮处。在衙官求个份上,还千难万难的不依。‘ 他把脚跌了两跌,发恨了一声,道:.把我整整气了这两年。如今把些家人都撵到庄子上种地去了,也不相与人了,一日该用十个,省下五个,要补起这些数来才罢。‘摇着手道:.如今我乖了,不上你的当。我现钟不打反去炼铜,还想甚么说人情翻本呢。正是像人说的那样,不愿柴开,中求斧脱。‘把邬合笑道:.大老爷也说得是。但宦公子家中银子现堆在家中无数,他做公子的人又肯撒漫。若相与下来,问他借几万银子,老爷拿来生利钱用,不过后来还他本钱,他难道好问老爷要利不成?这岂不便宜?‘ 童自大站起来,满地跳了几跳,复坐下,用手在空连圈,道:.妙哉乎也,妙哉乎也!你说了半日的话,就是这一句妙绝。古今通道那没道理的地位,说得我连心眼儿里都觉得快活。‘ 正夸奖着,见那童禄一路喃嘟出来,道:.两次三番请吃饭不肯去,带累我捱骂,不知那里有这些没要紧的话讲?‘ 到童自大傍边,扯他的衣襟,道:.茶都冷了,请吃饭去吧。奶奶说有话且吃了来再讲。不要讨没趣,快去罢。‘又附在耳上道:.奶奶还骂呢。说嚼蛆嚼舌根,有话留两句,临死打发勾使鬼,如今是那里有这些说的?‘ 童自大正说得高兴,既丢不下,又陪人坐着,怎好进去独吃?只得说道:.你去回奶奶,说我有个朋友邬相公在这里说要紧的话呢。我怎好撇了,自己进去吃的?你进去把饭拿出来,我同邬相公吃罢。邬相公是自家人,便饭就好,不必费事。你照着我说,不要说错了,惹奶奶生气。‘童禄应诺而去。童自大道:.你虽然说得好,不知他端的可肯借银子给我?‘ 邬合道:.古语说,小本不去,大利不来。老爷也要破费几文,与他相与得情孚意合。做呆公子的人惯好小利,况又见府上家俬富厚,岂有借不动之理?老爷虽然用去几个,到后来生起利钱来,自有多的,岂止一本十利?‘ 童自大听得快活起来,只是点头,嘻嘻的笑个不住。 只见那童禄拿方盘托了两碗菜,两个小菜碟,摆下说道:.只留了老爷一个人的饭,没有多的,将就拿茶泡泡,同邬相公匀着吃罢。‘邬合看时,一碗中是四五块臭腌鱼铺在碗底上,一碗中是一块冷豆腐,面上放着一撮盐。一碟是数十粒炒盐豆,一碟是十数根腌韭菜。童自大道:.这白豆腐只好自用,如何待客?‘向童禄道:.你拿一个钱,到香蜡铺中买些香油来拌拌。千万饶两张草纸几根灯草来,不要便宜了他。你到当铺里要个钱去买,不要上去要,好惹奶奶说破费。‘那童禄就拿着那盛豆腐的碗走。童自大道:.客在这里,就拿着碗跑,成个甚么规矩?拿个别的家伙买了来。‘童禄道:.拿个家伙去买,倒沾掉了一半,还当是我落了半个钱去的样子呢。放在这里头还见眼些。‘童自大连连点头,道:.好好。倒也是当家心。‘童禄去了,童自大对邬合道:.兄每日在宦公子处,自然吃的是大酒大肉,我每日家常吃饭只是一品盐豆,隔着三五日买块豆腐拌拌。今因兄在此,奶奶替我做人,不但有豆腐,又且有腌鱼。这鱼是他留着自己受用的,我每常摸还不敢摸他的呢。‘邬合道:.贤慧的奶奶,支人待客真是难得。古人食不兼味,豆腐一味就尽够了,何必要鱼?老爷这就算太过费了。过日子的人家当省俭为妙。‘童自大道:.兄可谓知心之言。然而待客不可不丰。‘ 说话间,童禄买了油来,拌了豆腐,那几块鱼邬合也没敢动他的,他也不让。吃毕,吩咐童禄道:.剩的豆腐赏你吃了罢。把这碗鱼同这两张纸灯草送与奶奶去。鱼是有块数的,要交明白了。‘那童禄咕嘟着嘴,鼻子孔里笑着收了去了。邬合道:.明日早间老爷可到宦老爷处一拜,晚生在彼拱候。‘立起身来。童自大道:.我明日去是走还是坐轿?‘ 邬合道:.自然是坐轿才成体统。‘童自大道:.他家若没有轿马封儿,岂不白折了轿钱?‘邬合道:.适才所说的话还无片时,老爷倒忘了。‘童自大道:.我因算现的,故此忘了赊了那一宗了。千万留神,凡事我要占些便宜才便利,若同他们一样行就做不来了。‘邬合道:.知道知道。‘才要走,他一把拉着,说:.我明日是吃了饭去,是不吃饭去?‘ 邬合道:.他那里自然有酒饭,家中不必用罢。‘遂别而去。此时天色已暮,想道:.此时不能往宦府去了,况且家中无人。今且回家,明日早些去罢。‘回家不题。 却说那宦萼,那日早间捱了两棒棰,跑出来同邬合饮了一日。晚间只得进去,被侯氏又骂了一场,不敢出一声。睡了一夜,次早又躲了出来,等邬合回信。午后还不见他来,仍叫宦鹰道:.你可到老邬家去看他可在家,叫了他来。‘宦鹰去了,一会来禀道:.邬相公家锁着门,不知往那里去了。‘宦萼等至晚尚不见到,遂大怒道:.这厮可恶,敢欺诳我。‘因吩咐家人道:.明日老邬若来,着实打一顿。撵了他去,再不许他上门。‘众人答应了一声。原来宦家这些鹰犬都是与邬合相厚的,次日见他来了,因对他道:.昨日老爷见你不来,恼得了不得。吩咐说等你来时,叫我们打你一顿,还要撵你呢。‘邬合听了,吃了一大惊。因连连作揖,道:.烦诸兄想一妙计,为弟挽回一二,容图后报。‘内中一个叫宦计道:.他呆公子狗头性儿,过了一夜想已忘记了。我替你进去回一回看。‘走了进去,只见宦萼正在.不足堂.上独坐。你道何为不足堂?他取王安石.天道不足畏,人言不足恤,祖宗之法不足守‘的意思,故匾题此名。那宦萼高高坐在上面,还有许多不足的模样。宦计上前禀道:.今早邬相公来的,小的们因老爷昨日吩咐,着实打了他一顿,要撵他回去。他定死不肯,说恐老爷恼他就当不起,跪在门口要求宽恕。‘宦萼笑道:.打了就罢,又还恼他做甚么?着他进来。‘那宦计出到门首,对邬合道:.恭喜,老爷请你呢。‘ 邬合听见,如鬼门关放赦一般,忙忙走到厅上,跪下道:.晚生负不可赦之罪,竟蒙原宥,实出望外,特此叩谢。‘宦萼叫人扶起他来,说道:.我不过一时之高兴耳,已不怪罪你,你可坐了。‘邬合方敢坐下。宦萼道:.昨日因你不来,我故此动怒。今日你来了,我的怒都赶到东洋大海不知往那里去了。还恼甚么?你昨日往那里去来?‘ 他打了个哈哈,笑了两声,道:.难道你又有个老婆不见了去寻么?我虽不恼你,也要罚你个失信。‘叫小厮取一盘粮果来。顷刻,一个家人拿了一银盘天茄、门冬、橘饼、青梅之类,送到跟前。宦萼笑向邬合道:.罚你吃。‘你道这是何故?原来宦萼生平不吃这甜物,一尝着便恶心呕吐,他以为人人皆然。邬合知他有这毛病,假意哀求道:.既蒙大老爷宽恩饶恕了,这东西晚生如何吃得?‘宦萼笑道:.那顾你不得,定要你吃。‘邬合大早空心走了来,正有些肚饿,故做艰难之态,一面吃着,一面说道:.晚生蒙罚,不敢不领。有茶求一碗,不然这甜味就腻死了。‘宦萼吩咐倒了碗茶给他,邬合就着吃了有一半。那东西甜得实在有些吃不得了,便说道:.晚生实实的下不去了,求天恩饶了罢。‘又假做恶心,背过脸去呕了几声。宦萼大笑道:.够他受的了,饶了他罢。‘叫小厮们收了下去。然后问他道:.你前日说往贾、童两家去,你昨日可曾去么?‘邬合道:.奉老大爷钧旨,晚生若不曾去,就该万死了。昨日清早小人刚要出门,前日蒙老爷天恩,对县中说了,差了几名捕快到晚生家下来问详细。晚生同他们说了一会话,方才去了。晚生随就到贾老爷那边的,因那求诗字的求文稿的络绎不绝,等他打发完了,才得说话。晚生因说起大老爷有下交之意,他再三谦说不敢当。是晚生说恭敬不如从命,不可负了大老爷礼贤下士之意,他才肯了。说今日定来晋谒,又承他赐饭,那富丽是不消说。只那些精肴美馔都是生平不曾看见,真是富贵才子呢。‘宦萼啧啧赞道:.好人家。‘因向邬合道:.你这一篇说我下交的话讲得妙,虽戏上六国封相的那个苏秦,还有他一个朋友姓张的,叫做张甚么呢?他两个也不能赛你。你可曾到那个童大财主家去呢?‘邬合道:.晚生别了贾老先生,就到童府的。他因终日在人家吃戏酒,熬夜醉了,那时还未曾起来。等了好大一会,他才出来。他又要收利钱,不得说话。有许多伙计在傍候,一个衣架大的天平放在中间,兑了又兑,足足兑了不知几千,都是十足的细丝。晚生看得好不动火。等他事完,众人都去了,才得闲说话。‘宦萼点头道:.真财主,真财主。‘邬合又道:.晚生说起大老爷这边来,他也着实渴慕。也说今日定来拜的。他定要留晚生吃饭,决不肯放,将黑方散。恐老爷安歇了,因此不敢来惊动,故此今早来禀。晚生焉敢在老爷尊前失信,求开恩鉴察。‘宦萼道:.原来有这些缘故,方才白白的冤屈,罚你吃了那些粮食。既说明白,我一些恼意都没有了。但我每常只说我算第一个无对的门第富翁了,谁知道又有老贾、老童。‘邬合道:.他两家不过富而已矣,怎及得大老爷富贵双全,天下第一?‘宦萼摸着肚子,大笑了一回。因吩咐家人道:.我今日要待大宾,伺候两席酒,要齐整些。作速预备,不可怠慢。‘ 正说着,只见家人跑进来,道:.贾老爷来拜。‘递上一个名帖,邬合接过,念道:.同学里年世通家眷小弟贾文物拜‘几个大字。邬合忙忙放下,跑出大门外接着,道:.宦大老爷在厅上拱候了久矣。‘贾文物方下轿踱将进来。到厅院门口,宦萼迎了出来,拱让进厅。揖罢坐下,宦萼看他时,模样颇还清秀,双眼有些微眊。身上穿得甚是华丽,脚上穿一双朱履,拿着一把雕边写画的金扇,扇上拴着一个眼镜,跟着十数个齐整家奴。须臾捧上茶来。吃罢,贾文物道:.久慕老兄台宗族称富焉,乡當称贵焉,自有生民以来未有之佳公子也。昨聆邬兄所云,老兄台不耻下问,予小子何以克当?老兄台已莫如爵,又齿德俱尊,可谓有达尊三矣。而犹殷殷爱士,虽吐哺握发之周公,甘拜下风矣。我小弟非妄谈,从来行不由径,虽公事不至于显者之室也。因邬兄举尔所知,闻老兄台喜朋自远方来,又善与人交,久而敬之。弟敢不入公门鞠躬如也?‘ 宦萼道:.久仰贾兄大名,今承光顾,弟不胜欣跃。‘贾文物道:.承老兄台泛爱众,可谓好客也矣,弟其舍诸?‘ 宦萼道:.老邬说贾兄才富双全,故此弟企慕之甚。‘贾文物道:.小弟得之不得有命,不义而富且贵,于我如浮云。至于才不才,亦各言其志也。小弟曾记幼年时,小弟敝业师赞小弟说:‘汝,器也,瑚琏也,贤乎哉。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,一乐也。汝,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?’然而小弟虽圣则吾不能,但所学不倦而教不厌也。‘ 正在高谈,家人进来禀道:.童老爷到。‘宦萼才起身要迎,那童自大头戴唐巾,身穿丽服,摇摇摆摆的,一个家人夹着个描金护书跟随,早已走到厅门首。宦萼忙让了进来,彼此都作了揖,相逊坐下。童自大向宦萼举手道:.素常闻得公子的财势怕人,不敢轻易来亲近。虽然渴想,要会无由。今有邬哥的这条门路引进,才来奉拜。‘因叫家人在护书中取出个没字的红单帖,双手拿着,打了一恭,亲自递与宦萼,道:.本要写几个字的,一来不知该怎样称呼,二来我要烦人去写,恐公子也要烦人去看,故此不曾写得。公子留着改日拜人也好。‘宦萼道:.我们既然要做相与,何必还行此客套?尊帖仍请收回罢。‘童自大道:.当真么?既如此说,小弟竟遵命了。‘就递与家人,道:.收好了,又省两文钱。‘宦萼道:.弟常听得老邬说,童兄府上在京城中算第一殷实之家,故此奉约了来。大家同结个社,朝夕相聚顽耍顽耍之意。今承不弃,感甚感甚。‘童自大道:.岂敢岂敢。‘因指着贾文物问邬合道:.此位兄可是有杆子的那大门楼内三个金字有钱的贾进士兄么?‘ 邬合道:.正是当今驰名,天下第一的才子。‘童自大因拱手道:.久想。‘忽笑道:.我前日看戏,唱贾至诚嫖院。他见那婊子,说了句歇后语,正合我今日见贾兄。他说十八个铜钱放两处,久闻又久闻。‘贾文物道:.此位童兄尊姓得非童子六七人之童?夫人自称曰小童之童乎?‘ 邬合答道:.正是有名的百万童老爷。‘贾文物道:.富矣哉,富矣哉!既富矣又何加焉?‘ 童自大道:.小弟这富翁老爷也不是容易做的呢。富翁是日夜盘算出来的,老爷是大块银子买来的,兄不要看轻了。比不得你二位公子,进士是不费本钱的。‘贾文物道:.富人之所欲也,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。若果诚然富而可求也,虽执鞭之事吾亦为之,但恐为富则不仁矣。‘说毕,即欲起身作别。宦萼道:.承二兄光降,岂有空坐之理?备有便饭,奉屈稍坐。‘贾文物道:.饮食之人则父母国人皆贱之矣,小弟决不敢再拜而受。‘童自大道:.小弟是极托实的,还不曾吃饭来的。既承公子留饭,何不扰他一碗,家里也可以省些柴米。弟生平自知有两件好处,一留就坐,一请便住,从不叫主人难心。贾兄不可装假。‘贾文物仰天道:.呜呼!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哺啜也,宁不惧其为士者笑之。‘童自大道:.我好意替主人留你,不听就罢,何必咬文嚼字。兄要去只管请行,我可是不去的。‘宦萼道:.还是童兄托契,兄不可固执。‘邬合又在傍苦留,他才肯坐下,笑道:.童也欲,焉得刚?‘ 因四顾屋宇宏敞,叹道:.山栉藻棁,何如其居也邦君树塞门?官府亦树塞门,可见宦公子之位不为小矣,焉得俭?‘抬头看见.不足堂‘三个字,点头咨嗟道:.美哉此堂名也。百姓足,君孰与不足?百姓不足,君孰与足?此之谓也。‘看见董其昌画的一轴山水大画悬在中间,赞道:.此非思白玄宰其昌大宗伯董老先生之作者乎?此山乃譬如为山之山,登东山而小鲁之山,登泰山而小天下之山也。此水乃沟浍皆盈之积水也,泛滥天下之洪水也,原泉混混,不舍昼夜之长水也,知者乐水,仁者乐山。贤者而后乐此,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。‘童自大对邬合皱着,道:.我也去罢,是还坐坐呢?‘ 宦萼道:.兄方才还劝贾兄,如何此时也说要去?‘ 童自大道:.小弟实不相瞒,自昨日陪邬哥吃饭,直到此时,连点心也不曾吃就来奉拜。我昨日曾问过邬哥吃了饭还是不吃饭来,他叫我不用吃东西罢,我就依实。此时有些饿得很了,肚子里骨碌碌的乱响,肠子疼得就起来了。若有饭,求快些才好。‘ 宦萼因催酒,不一时摆下两张桌子,分宾主坐下。那些家奴一碗碗捧将上来,无非是脍鲤羔,山珍海味。杯盘罗列,堆设满案。贾文物道:.我读书人二簋可用享,何必若是乎馔者之丰也?有盛馔必变色而作。‘宦萼道:.不过便饭而已,犹恐亵尊兄,何必过誉?‘ 贾文物道:.狗彘食人,食而不知检。民有饥色,野有饿殍,可谓率兽而食人也。‘童自大道:.放着这样香喷喷的好东西不吃,只管说闲话,冷了岂不可惜?我可不能奉候。‘因低头大啖。贾文物淡笑道:.小人哉,童兄也。鲜矣仁,左丘明耻之,某亦耻之。‘ 少刻食毕,贾文物又要起身。宦萼道:.我舍下有一个绝妙的斐园,请二兄同去看看。且还有小酌,尚请宽坐。‘贾文物道:.此非东郭蟠间之祭者,何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乎?恐妻妾相泣于中庭也。然而兄赐食,斯受之而已矣。‘宦萼留住二人,同到斐园中四处游赏。童自大道:.公子,你这园却也收拾得好,也要好些银子用呢。‘邬合道:.大老爷这园也要算京城中第一了。‘贾文物道:.然,诚哉是言也。你看麀鹿濯濯,白鸟鹣鹣,山渌雌雉,乌牣鱼跃。当今之囿,舍此其谁也?想经之营之时,必庶民子来,不日成之。若民欲与之偕亡,虽有台池鸟兽,岂能独乐哉?‘因回顾家人道:.此虽非为阱于宅中,尔等有杀其麋鹿者,如杀人之罪,吾力犹能肆诸市朝。戒之戒之。‘赏玩了一会,同到一个居蔡轩中坐了。贾文物道:.轩乎,吾道体而面之人不得则非其上矣。不得不可以为悦,得之而不与人同乐,亦非也。今兄与朋友共其肥也,轻裘之子路何足道哉?‘ 不一时,掇上绝精的果品腌腊下酒之物摆下,斟上酒来,大家吃了个落花流水。天色将暮,贾文物道:.既醉以酒,吾饱矣,不能用也。以其时考之则可矣,当咏而归。‘款留不住,大家都告辞起身。贾文物临行,顾他三人道:.三人行必有我师焉,明日行至于我之室也。虽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,然当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为敬也。‘宦萼道:.明日自当奉拜。‘ 到了次日,宦萼、童自大到贾文物家拜望,邬合自然是跟去帮闲。贾文物留饮,果然丰盛。饮酒中间,宦萼向童自大道:.我们明早同到兄府上奉拜去。‘童自大红着脸不啧声,半晌答道:.弟家没人,就弄点东西,恐不中口。也不敢劳拜,改日再请罢。‘宦萼是公子性儿,见他那个样子,知是吝啬,笑着道:.拜是再没有不拜之理。‘对贾文物道:.我们明日到童兄府上,拜过之后同到我舍下,我替童兄代东。‘次日,大家到他家拜了,宦萼把他们约到家**乐。彼此来往,连聚饮了几日。童自大自觉过不去,也约他们到家。牵荤带蔬六碗菜,三杯之后一饭而已。邬合几天来吃得快活,连夜间都不归家。此时嬴氏已获,家中有人,故此他放心在外,不必多叙。 过了几日,又都在宦萼家中聚饮。宦萼对众人道:.如今虽日日饮酒食肉,到底不甚亲切。须结拜个弟兄,才觉亲热些。二兄以为何如?‘ 邬合接口道:.还是大老爷学问深,见得到。想当日刘、关、张桃园三结义,千载驰名。如今三位老爷这一结义了,后来也是要传的呢。‘贾文物抚掌道:.妙哉!兄弟怡怡戚之也。倘二兄不幸短命死矣,则二嫂使治联栖我,岂不胜齐人之有一妻一妾哉?‘ 童自大道:.要结拜弟兄,我做老三才来。不然我是不来的。‘贾文物道:.先生何为出此言也?‘ 童自大道:.若论起时势来,公子势利双全,该做大哥。贾兄有势,做二哥。我有利,做老三。这是从古来的一团大道理。‘贾文物道:.朝廷莫如爵,乡當莫如齿。公子一位,今世所颁之次序也无移。至于兄丈夫也,我丈夫也,兄何畏我哉?君子爱人也以德,为何要居小弟之下乎?且君子恶居下流,兄当效君子上达也。‘童自大道:.还有一说,南京风俗,但是结拜,老兄弟是不出钱的。我故此要占这些便宜,这是实话奉告。若不依我,就散了桃园。‘贾文物道:.兄一个不与,居简而行简,无乃太简乎?‘ 宦萼道:.也罢。他既如此说,不要强他,就叫了他做老三罢。‘邬合道:.三位老爷结义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,还要乌牛白马,杀牲歃血,作篇盟文祭告天地鬼神才是。‘童自大道:.费这些钱做甚么?买半斤烧酒去,弄个小公鸡滴点血。大家吃些生鸡血酒,鬼混鬼混罢了。何苦多事?‘ 宦萼道:.岂有这个此理?我们纱帽人家做事,要不离纱帽气才好,不然就不成体统了。那鸡血可是行得的?牛马虽不必,猪羊定要。‘遂叫过家人宦畋来,吩咐去制办犒物。因想道,别的都容易,但这篇盟文那里去寻人作。踌躇再四,童自大忽然笑道:.公子,你真是骑着驴子找驴子,现有贾兄这样才子,一篇盟文值甚么?还要去寻别人。‘宦萼喜道:.亏你想,我一时倒也忘记了。贾兄可快作文来,今日就要结拜。‘ 贾文物正在说得高兴之际,忽听得要他当面作文,如青天霹雳,挣得满脸通红,说道:.兄谬矣,祭神在,祭神如神在。今者薄暮,岂结盟之时哉?况斋戒沐浴,然后可以祝上帝。欲祷尔于上下神衹,请缓之,以待来日然后可。‘宦萼道:.也说得是。老兄今晚回府作了写好,明早来我家中做个斐园三结义,不可误了。‘二人应诺,又吃了一回酒,方才辞去。这贾文物到得家中,一下轿就慌忙吩咐家人:.快去请干先生来,我有要紧话说。若不在家,随早随晚,务必要等了来的。‘那人飞跑而去。他到书房中,忙叫小厮将纸墨笔砚摆下,又吩咐人去买黄纸。叫烹了一壶好茶,放在桌上,又叫预备酒果伺候。不多时,干生早到。 你道这干生是何等人也?他是学中一个知名人士,名壹字不骄。生得相貌颇清,准头微赤,些微几茎髭须,二旬以外年纪。他父亲在日也是个有名的秀才,与钟趋同窗同学,犹如骨肉。他二人指腹为婚,后干家生了干壹,钟家生了一女,弥月时就聘下了。干生八岁时,他父亲便病故,只寡母在堂。又过了几年,他母亲也殁了。服满后,二十岁上才进了学。他生性放达不羁,惟以诗酒为事。又平素好结交朋友,所以家道渐渐萧索了。他读书的人,又别无营运,终年守困而已。那时府学中有个教官,姓广名闻思,他爱干生人品才调,甚是契厚。 一日,打发个老门斗来请他去讲话。干生见学中老师来请,就同门斗来到宅内相见了。广教官让了坐下,说道:.我素知年兄年来着实守困,奈我鳣堂俸薄,爱莫能助,心甚歉然。昨日都督李公请了我去,托我要请个西席,愚意要奉荐年兄。我素知年兄豪放不羁,恐不屑为此。但圣人云:素贫贱行乎贫贱,君子无入而不自得。况设帐一事,也是读书人所为。不知年兄的意思若何?可肯屈就么?若谓可,我当奉荐。‘干生一来家中寒薄,二来身闲无事,又承老师殷殷见爱,便道:.既蒙老师见爱,敢不遵命?‘ 广教官见他肯去,心中甚喜。叫门斗沽了一壶,内边要了两碟小菜来。一碗炒苜宿,一碟酸韭,二人对饮,谈了半日近来月课的时文,干生才辞了回来。 你道要请先生的这个李都督是何处人氏?怎么出身?他祖籍山西大同府人,代代俱当丘八。他父亲叫做李之富,母亲早亡了。他妻子滑氏,也是个一个字的乡绅兵的乃爱。他有四个儿子,七八个孙子。他单名一个太字,他吃粮时原名李大。他一字不识,粗卤至极。这待人接物礼貌上的仪文,一毫不知。他当日随着主帅去征流贼,他心雄胆大,膂力过人。该他的命好,遣他去御敌,无敌不摧。着他去攻城,无城不克。他也并不是甚么勇冠三军,力雄万夫的好汉,该有他官星照命,自有机会来凑他。 一日,他跟着主帅同流贼对敌。他骑的那马被贼的马枪子打着了耳朵,忽然在阵中惊跳起来,控勒不住。李大用力打了几鞭,那马性起,自本阵上直冲入贼阵中去。他着了急,怕贼来杀他。他举起刀来,横七竖八,乱砍乱剁。一来古语说,一人拼命,万夫难敌。二来贼队中不防他这一冲,竟有些乱了。官兵也不知他是马惊,只当他奋勇冲锋。见贼乱了阵势,谁不望杀贼建功?大家呐一声喊,齐奋力杀将上去。贼兵大败,诛杀殆尽。论功行赏,他独得了头功。 又一日,飞报到来,流贼据了蔚州,主帅连夜发兵救援,他跟了同去。到了城下,流贼固守甚严。攻了几日,城不得下。主帅大怒,命造了云梯,令众兵爬城。也亏他胆大,就往上爬。众人随后。离城垛不远,城上一个贼一枪攮来。他是仰面看着的,一下闪过。右手攀住云梯,左手一把将枪杆攥住。那贼若往下一送,他便不死也要跌伤。该他的造化,那贼反往上一提,他趁势向上一跃,跳上了城。抡起右腕上刀来,顺手一刀,把那贼剁倒,便举刀混砍。众贼见有人上城,已自惊慌,又见后面的人鱼贯而上,喊了一声,各自逃生。他同人砍开城门,放官兵入城。众贼杀的杀了,逃的逃了。论得城之功,他又是头一个。如此巧事也不能尽述。因他屡立军功,渐次升迁,做到了副总。 他有一个小舅子,名字叫做滑稽。他父亲虽也是兵,却是个识字的,接交官府衙门书办之类。这滑稽也读过几日书,心下倒还明白。李大做了副将,署中公事多了,他舍不得费银子请幕宾,就约小舅子替他主文,拨了分马粮与他。后来李大升了南京后军都督府同知,单骑赴任,将父亲妻子儿媳孙儿俱留在故乡。他做副将的时候,又娶了四五个妾,临行再三托滑氏留心照看。.千万严紧,不要叫他们弄出丑来。我到任后,等寻了房子,慢慢来接你们。‘滑氏应诺,他仍带着小舅子并十数个家人去了。到了南京上过任,不必细说。 他此时的名字还叫李大,他因自己是大了,他的四个儿子就叫李二、李三、李四、李五。一日,那滑稽因劝他道:.你今日做到都督,是朝廷大臣了,你这名字甚是不雅,还得改一改才妙。‘李大道:.我自娘肚里掉下来就是这个名字。今日做了这么大官,那些儿不好?‘ 滑稽道:.这个大那里是名字,因你是大儿子,所以就叫大了,后来当兵就不曾改。今日做了显职,还用这个字,不怕人笑话么?‘ 李大道:.这个大字我认熟了,要另改一个,不但别人不认得是我,连我也不认得是我了。‘滑稽想了想,笑着拿笔写了个大字,内中点了一点,问道:.这个字你可认得?就改做他罢。‘李大道:.我尝见一块字底下点一点,我问书办,他们说上头的一块字是菩萨,底下这一点就是那块字。你叫我改做李大大的意思了。‘忽大笑,骂道:.你这骡膫子攮的,你同我顽骂我咧,连你姐姐都骂上了。‘滑稽道:.我好意替你改名字,怎么是骂你?你倒骂起我来。‘他笑道:.我前日养了几个兵到后湖里去打鱼,鱼没有打得,拿着了许多乌龟。他们打了报单来,说乌龟有大大的多少,小小的多少,那个大字底下也是一点。你骂我是大乌龟,可不连你姐姐也骂了。‘滑稽道:.不是这话。那一点是在底下,这一点是在内中的。‘他又道:.既不是大大,大字胯裆里坠着个东西,大的是大毬了。‘滑稽笑道:.这是个太字,人称太爷太太就是这个字了。怕你不认别的,这个太字你还容易认,虽不甚佳,比那个大字还像个名字。‘他大笑道:.好得很。我叫做李太,你姐姐叫李太太。他比我大些些不得,我有些怕他呢。你就吩咐阖衙门的人,我的名字叫李太了。‘滑稽道:.这如何吩咐人?你如今是官,改名字要上本的。上边准了,有小抄到各处,人就都知道了,何用吩咐?‘ 李太依他,题了一本,准了下来,才改了今名。 一日,李太向滑稽道:.我这些日子细想起来,你劝我改名字,是你哄我。明是拿着我奉承你姐姐。‘滑稽不懂他的意思,说道:.你这话我就不解了。‘李太道:.你姐姐是我的老婆,倒叫李太太,我倒叫李太,明明的说你姐姐在似我,把我怕老婆的招牌替我摆了出去。不是你拿我奉承你姐姐么?还有一说,人叫你姐姐一声李太太,倒把我的名字叫了两声去了。‘滑稽道:.岂有此理?字虽一样。原该用那‘丕极泰来’的‘泰’字,因这个太字你好认,借音取那个泰字之意,是极好的,你不用多疑。要说叫我姐姐一声李太太,把你名字叫了两声,那还是在叫我姐姐。你前日没有改名字的时候,人叫你李大老爷,难道也是叫你的名字不成?‘他想了一会,道:.你的嘴能干,我说不过你,我到底心里信不过。可恨前日冒失上过了本,不然还是我的大字好。我做着个大官,名字自然该是大。‘滑稽道:.不但你的名字该改,就是四个外甥的也该改。那有个老子叫李大,儿子同着二三四五排行的理?我如今也替他们改改。当日岳少保说,行兵之道,智信仁勇严五字缺一不可。李严三国时已有了,况你也只有四个儿子,就把智信仁勇排去,你又是武将,恰合道妙。‘他道:.偏你会这么瞎煽。你在那里又认得个甚么岳少保,听见他说的?我如今还听你的话呢,我也不懂得甚么叫做智的信的。况且我才上本改了名字,又替娃娃们去上本,啰啰娑娑的。‘滑稽道:.你是官,故要上本。他们又上甚么?‘ 李太道:.既如此,改改也好。他们如今都是公子了,若单叫李二李三的,实在也不好听。我前日点兵,这样名字多得很。我先还疑惑,我家的娃娃怎么又在这里当起兵来,细看看又不是。我也觉得不好,我怕又要上本,故此罢了。既不费事,等我替他们改。但他们这二三四五几个字我叫惯了,万万去不得。一个人添一个奇字就好了。我听得人说,人生在世,要妻财子禄寿俱全就是好的。他们的婆子都有了,那个妻字不用了,叫做李二财、李三子、李四禄、李五寿罢。你说这几个字我想得奇不奇?又明白好懂,可不强拟你诌的那几个字么?‘ 滑稽见他不通得可笑,也不同他争讲,任他自己去改。 过了些时,他叫滑稽写了封家信,与他老子说,南京房子甚贵,还不曾买,目今权借衙门暂住。等买了房子,再来搬接家眷。又把自己改名,儿子们添名的话,详细写了。差了个大管家叫做李得用回去。过了两个来月,李得用回来了,投上老主的家书。他问了家中大小平安,心中甚喜。叫家人道:.快请舅爷来念。‘家人道:.舅爷往雨花台耍看去了。‘李太道:.这怎么处?也罢,叫个书办来念罢。‘顷刻叫了个书办进来。他把那家信拆开,递与他,道:.这是太爷带与我的禀帖,你念与我听。‘那书办接过,打开一看,不敢做声。李太道:.你为甚么不念?是我家太爷给我的,又不是给你的。你看看自己知道就罢了么?‘ 书办道:.并不是家信,叫书办怎么念?‘他大怒道:.这是我家人才带来的,怎么说不是?忘八**的,老子**你的奶。你当一个书办,连一块禀帖也念不来,要你做甚么?要你弄鸟?‘ 喝道:.撵出去,再另叫一个来。‘家人去了来说道:.别的书办都回家吃饭去了,不在这里。‘别的书办何曾回去,因这个书办向众人说道:.并不是家书,是一小学生的仿,怎么个念法?白白的捱了一顿骂。‘众人听说,谁还肯进来?故此都推吃饭去了。李太见没人念,急得骂滑稽道:.这个瞎毬攮,在家坐坐罢了,偏偏今日他又去耍甚么台台的。‘吩咐道:.等舅爷回来,就叫他到上边去。‘家人答应了。你道这封字那书办果然连家信都不会念么?原来这李得用沿路呷酒**,把封家信不知如何失落了。着了急,因想主人不识字,又一窍不通,到了一个乡学馆中问那先生要了一张小学生的仿,封了来哄主人。那书办虽不知这些情弊,但看见这个字,疑必有故,不肯说破,恐得罪了带书的管家爷,白受了一场大骂。 午后滑稽回来了,李得用恐他说出,再三央告求他遮掩。滑稽因他是姐夫的大管家,况他们素常又极其相厚,满口答应。到了上房,李太道:.等你这半日才来,俺爷带了块禀帖来,那书办又不认得,你念念与我听。‘滑稽接过来,笑着念道: 上大人,某乙已。化三千,七十士。尔小生子。佳作仁,可知礼也。学生李彬习字。 念完了,他满脸愠色,道:.一块老子与儿子的禀帖,写得明明白白的也好懂。这是些甚么文话,我一句也不知道。‘问那李得用道:.太爷的才学当日也比我高不多,如今为何这样文起来?难道老都老了,从新又上学念书去么?‘ 李得用先还恐他知觉,捏了两把汗。今见他问这话,心中暗喜,忙跪禀道:.太爷虽不曾上学,因老爷官尊了,近日同这些乡绅举监文人们来往,大约是讲学讲道了的。‘李太摇头道:.就是同文人讲讲,那里就文到这个地位?真是迂夫子的卵袋,文绉绉的。大约还是烦了甚么不通的才子写的。‘又向滑稽道:.你可懂得?你要懂,细细讲与我听,我叫买办打烧刀子同牛羓请你。‘滑稽笑道:.你听着我讲,头一句上大人,说你如今做了大官是个大人了。上覆你这大人,是问你好的话。‘李太喜道:.明白明白,讲得好。‘滑稽又道:.某乙已,某就是我字,你不见戏上都自己称某家,这某字是太爷自己称呼。说你在任上,只某一个在家。‘李太道:.越发明白。‘滑稽又念道:.化三千,七十士。太爷有三千句话在对你说,内中有七十件事。‘李太道:.我的爷爷哟,你老也老了,省些心罢了。那里就有这么些事?亏他老人家记得。‘滑稽不往下念,李太道:.你怎么念了这几句,底下不讲了?‘滑稽笑着向他戏说道:.我讲了怕你要恼。‘李太道:.这才说的是没来头的话。这是俺老子与我的字儿,你不过讲与我听,有甚么话得罪了我?我就恼,只恼我老子。你又不是俺老子,为甚么恼你?‘滑稽笑着念道:.尔小生子,尔字就是你字。说你的几个小婆子生了个儿子。‘李太大惊道:.我不在家,是那里来的这些娃娃?‘滑稽道:.书上写得明白,佳作仁,说是家里做出来的人。‘李太怒道:.你那姐姐也不是个人娘养的,我临起身再三托他照管,他们如何就做出这些娃娃来?我想来别人也不敢,不要就是俺那爷老没廉耻做的事罢?‘滑稽笑道:.你好想,所以临了说可知礼也。说你要猜到这上头,可就是知礼的了。‘李太大怒,抢过字来扯得粉碎。面红颈赤,低头无语。半晌,忽又问道:.后头还有甚么李彬习的又是怎么说?‘ 滑稽道:.他说学生李彬,人家老子称儿子做学生,这也是文话。因你做了大官,要叫你名字不好意思的,要称你老爷又无此理。你原当过兵,要称你做李兵。习字,媳是太爷称呼媳妇,就是我姐姐了。说媳妇不另写字了,同这一封字,所以说学生李彬习字。‘讲完了,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,道:.你快叫人去打酒买牛羓来请我。‘李太道:.大毬的牛羓,把些小婆子的巴子还不知弄成个甚么样儿了,还想吃牛羓子呢。‘滑稽笑了出去。李得用向他感谢了又感谢,忙去买了许多佳肴,沽了一瓶美酒来奉敬,不题。 再说李太一腔怒恨,彻夜无眠。次日即打发李得用带了四五个家人,回去接滑氏同几个小老婆并儿子媳妇孙子来京,单不接他老人,也不写家信。众家人到了家,李之富听得儿子来接家眷,独不接他,问家人是何缘故。家人虽有知道的,都惧李得用,俱不敢说,只答应不知道。李之富恨了两声,复又笑道:.我知这奴才的心了。他如今做了大官,说我原是个兵,恐怕我玷辱了他,故不来接我。连字也没一封问问安,真畜生,真畜生。‘那李太做了多年的官,俗语说,官久自富,他家中也置了许多田产佃房,李之富尽够受用,也就在家,并不管媳妇孙子去不去。滑氏临行,带了众人到公公处辞行。那老儿也无多话,只道:.你对那奴才说,叫他长远在外做官,就死在外边,总不要回来见我。‘那滑氏见公公动怒,也不知是那里账,起身去了。 一路无话,到了南京,他夫妻父子相会了。李太见了这几个小老婆,睁圆了眼瞅着,咬牙切齿,不交一言。晚上他夫妻上床干了一次接风的事,完了睡下。李太埋怨滑氏道:.我临来那样托你管着这几个小婆子,不要弄出丑来,你应满了的。怎么这一二年里头就叫他们养了个娃娃?‘ 滑氏惊道:.你听人胡说,这是那里的话?‘ 李太道:.你还瞒我,是俺那老没廉耻的爷带来的信说的。还说就是他在家做的人呢,我所以才不接他。‘这滑氏当日见他娶这些小,心中未尝不恼。但他是个兵的小姐,家世寒微。今日见丈夫做了大官,携带他做了夫人,享荣华,受富贵。插金戴银,呼奴使婢,未免有些势利,敢怒而不敢言。今听见他这话,虽不明白内中的细故,知他是误听了,方悟到不接公公之故。遂借他的话因答道:.谁叫你当日寻这些浪货来?那时我要阻你,倒像我吃醋一般,只得任凭你胡做。你托我照管他们,我只管得他们的身,管不得他们的心,没有个拿封皮长远的封着他们那骚东西的道理。况又是你老子做的事,叫我一个媳妇如何管得?只怨你自己不是,怎么倒反怨我?‘预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!
“嗯,不错,味道不错。”我一吃就点了点头,花生炒的嘎嘣脆,老师在教室猛烈要了我,老师在我腿间疯狂冲刺,的确非常的好吃,没有点功底的话,是绝对做...
因为来到非洲后,恶劣的生活环境以及饭菜都很不合她的口。 一些食物不是直接生着吃,就是直接在炉子上烤,难以下咽。 更重要的是因为丈...
那天晚上她带我去酒吧玩,在这类环境下男女城市放得很开,我的老板娘自然没有白日严肃且冰凉的脸孔,一切都铺开来玩了。我看着她的红唇真想一...
在医务室被教官做到腿软 教官架起腿一深一浅的律动 “刘大夫,哎,周大哥,您在这儿呢。”李二愣子走进来,最近腰不好,寻思抓点药,谁知道一进门,居然...
她一看到我,没说几句话,就哭了起来,眼泪夺眶而出。她说她诞生在一个守旧的家庭,对本身不停很严酷。"我不晓得我怎样能做如许的事。"陌生人在...